第一章 姐姐(1 / 1)

1917年,杜蘭市。紅指教堂,告解室。“啊啊——血!肉!我的罪孽!收下它們,請您收下它們……”“修女大人,切掉我這隻手臂,切掉它!這是這個禮拜的第五隻了……”“雪莉小姐,您……會輕點的,對嗎?嗯,這是我第一次長出這種東西……啊啊啊啊啊!!!不要!!不要再靠近我……”……濃厚的血腥味彌漫在告解室內,細細簌簌、割肉磨骨的聲音間雜著時不時的慘叫,在寬闊的空間裏不止回蕩。燭台上的紅燭靜靜燃燒,昏沉的燭光在黑暗中暈染,血色肆意蔓延。今日輪值的雪莉修女站在告解室中央的手術台前,蒼白的麵容被火光襯得些許病態。麵前的隊伍很長,她手執銀匕,神色平靜地替一位位躺上手術台的信徒做著“告解”。肚子上的萎縮手臂,背後的蠕動血瘤,抑或是腋窩下的漆黑眼球,以及臉上的密布肉芽……無論是年女老少,這些信徒的身上,都長著一些“多餘”的東西。“告解”的內容,便是由神職人員手執經受賜福的銀匕,將這些額外的血肉從信徒身上剝離出去。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手起刀落,血汙將雪莉原本素白的教服染得詭豔,淩亂的血水在她蒼白的臉頰上緩緩凝脂,灰色的發梢也沾帶上不少殷紅的血跡。手術台前的信徒隊伍越來越少,腳邊的橡木桶被扭曲的血肉慢慢填充,直到觸及桶壁內側那道深深的溝壑標記處。雪莉停下手中的動作,放下了銀匕。眼神迷離,仿佛有霧靄在眸中彌漫。她望向虛無的前方,將雙手交疊於胸口心臟的部位,用冰冷麻木的語調宣告:“今日的告解已經結束,‘福主’與我們罪孽的血肉同在。”聞言,在場的信徒們紛紛將雙手疊放在心臟之上,虔誠祈禱。“‘福主’與我們罪孽的血肉同在……”“‘福主’與我們……”……黃昏中,深黑的群鴉沐浴著血色霞光,零零散散地佇立在尖聳的簷頂,紅指教堂肅直的輪廓在晚霞裏顯得莊嚴而靜穆。教堂前的贖罪者廣場空曠而寂靜,街道上行人零星,兩側的建築物籠罩在沉寂的陰翳裏。雪莉修女孤身走出教堂,緩緩穿過寬闊的廣場。很快,她注意到前方的街道邊,一個看上去尚為年輕的男人正倚靠著路燈,借助昏黃的燈光翻閱一本老舊的書籍。那位年輕人有著與她顏色相同的灰發及淡藍色眼眸,俊秀的五官輪廓與她看上去頗有幾分相似。一襲單薄的白色襯衫沒有老實扣住所有的扣子,晚風吹拂下,揚起的衣角微微飄蕩,散漫而有書生氣。“夏爾,時間已經很晚了,你為什麽會在這裏。”雪莉走向前去,語氣麻木而沒有起伏。可那雙像是蒙著霧靄的眼眸,卻似乎在不經意間,流露出一絲屬於人性的溫柔……眼前的男人,夏爾·拜倫,是她的親弟弟。夏爾抬頭看向姐姐,對她教服上的大片血跡視若無睹,反而露出一個陽光和煦的笑容。“姐姐,我來接你回家。就像小時候那樣,不是嗎?”“我說過,我輪值的日子不用來接我。”雪莉皺眉說道。因為,她不太情願讓弟弟見到自己替信徒們做完“告解”後的模樣……夏爾的笑容不減,將尚未看完的書本折角後夾在腋窩裏,隨後自然而然地牽起了那隻白皙的手,觸感冰冷而細膩。雪莉沒有抵觸,微微收緊了手掌,感受著夏爾手心傳來的溫暖。自幼父母雙亡,夏爾與自己的姐姐雪莉相依為命。好在,雪莉的潛能早早被“福血教會”發覺,成為了一名年幼的修女。神職人員的津貼讓姐弟二人的童年生活不至於那麽貧瘠,那是一段溫馨而短暫的幸福時光。姐弟二人一前一後,迎著昏暗的路燈與晚霞,走在通往回家的路上——是的,就像小時候那樣。不同的是,小時候是年長三歲、個子更高的雪莉走在前麵,耐心牽引著步伐邁開很小的弟弟。而現在,是個頭已經超過雪莉的夏爾走在前麵,他刻意放慢步伐,與步調詭異而不協調的雪莉保持大概一致的速率……——回到家後,雪莉先去盥洗室洗了個澡,把臉頰上、發絲裏的血跡清理乾淨,將渾身的血腥味儘力衝洗掉。換上乾淨的浴衣,雪莉來到餐桌前,夏爾已經準備好了晚餐。本來並無食欲,但考慮到這是弟弟親自做的晚飯……於是,雪莉用夏爾遞給自己的兩根奇怪木棍叉起一片紅嫩帶血的生肉,並無感到不妥地放進嘴裏咀嚼。夏爾正準備將一盤牛肉倒進餐桌中央盛著滾滾紅油的鐵鍋裏,目睹此景,嘴角微微抽搐。“姐姐,這個東西叫做‘火鍋’,我們一般把食材放進去煮熟再吃……”於是,夏爾做出示範。他用自製的筷子嫻熟地夾起一片生肉,放進滾燙的湯底,靜置十數秒後拎起。煮熟後的淺棕色肉片沾滿油光,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。夏爾吹了吹熱氣,將肉片喂進雪莉嘴裏。雪莉細細咀嚼起來。這種新奇的烹飪方式與前所未有的口感令她回想起很久以前,她尚能嚐到食物味道的時候,吃飯給她所帶來的滿足與喜悅……“好吃。”她評價道。夏爾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。為了做今晚這口火鍋,他籌備香料、食材、器具,前前後後大概忙了一周左右,鍋底的小型煤氣爐灶甚至是由他自己摸索著發明製造。而一切的忙碌,在聽到雪莉那句“好吃”後,才終於迎來其應有的意義。“慢點吃,今晚的食材還有很多。對了,吃火鍋記得要多喝水,否則會上火……”夏爾倒上一杯清水遞給雪莉,隨後坐下來開始享用他的勞動成果。雪莉看上去對這種全新的吃法很感興趣,但自己沒吃多少,反倒光顧著替夏爾燙菜、夾菜。她試圖模仿夏爾的樣子使用那兩根奇特的木棍,絲毫沒注意到別扭的動作已經使自己指骨的彎曲超過了人類的極限……“姐姐,你今天忙這麽晚,是在為明天的‘洗禮日’做準備嗎?”夏爾一邊吃著火鍋,一邊自然而然地聊起天來。“例行的告解罷了,‘洗禮日’的事情由神甫負責,與我無關……”雪莉淡淡回應道。“那,你明天會出席‘洗禮日’嗎?”“會。”“還有……”“夏爾,”雪莉打斷了他這一連串的詢問,“我們不是說好,不要討論有關教會的事嗎?這不是你該了解的。”“可是……”夏爾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。但看見雪莉那愈漸冰冷的眼神,他還是選擇老實住嘴。這場姐弟之間的飯局變得有些沉默起來。……晚飯吃得很慢、很長。良久,窗外,一輪肅冷的圓月已經高懸。蒼白的月光下,夏爾恍然發現,自己的碗裏開始多出一些並不在自己購買食材行列裏的肉類。魷魚須一樣的觸腕、肉丸似的血瘤,甚至還有牙齒的碎片與團簇起來的細小眼球……儘管盛放食材的盤子已經空了,而雪莉像是並未意識到一樣,麵無表情地將筷子伸進浴衣的袖口,夾出不同種類的扭曲肉類,燙進了顏色愈發詭異的湯底,隨後放到夏爾的碗中。這些肉,來自雪莉的身上。夏爾神情微微一滯,隨後很快裝作一副自然的樣子。“姐姐,我吃飽了。或許,已經到休息的時候了。”他麵帶微笑地對雪莉說道。隨後從襯衫胸口的口袋裏取出一隻老舊的黃銅懷表,看向斑駁的表盤。時針臨近十二點。時間迫近午夜,該生效了……“嗯……好……我來……幫你收拾桌子……”雪莉語氣有些遲滯地說道,眼眸裏的霧靄愈發凝重。她放下筷子,扭曲形變的手指在哢嚓聲中逐漸複原,隨後端起夏爾遞給自己的清水,喝掉。在此之前,她已經喝了很多杯水了,夏爾續上一杯,她就喝掉一杯。當最後一滴液體滑入咽喉,雪莉的視野突然變得模糊一片……“弟……弟?為什麽……”雪莉恍惚間合上眼,身子緩緩癱倒在椅上,尚有水漬的灰發散亂開來,轉瞬不省人事。“無夜泉水”,一款在遊戲前期便可製作的迷藥。限製是,在臨近午夜時分才能發揮藥效。夏爾將懷表塞回胸前的口袋,慢慢起身。宛如變了個人似的,臉上的溫柔不再,淺藍色的眼眸中神情複雜。他來到雪莉跟前,沉默地凝視著自己的姐姐。隔著雪白的浴袍可以看到,許多形狀不規則的肉塊在雪莉的身體上隆起,它們如蛆蟲般在緩緩生長、蠕動。無聲站立良久,夏爾仿佛是最終下定了決心。他將昏迷的雪莉輕輕抱起,轉身往地下室走去……在原本的劇情裏,她本不應變成這副模樣。就在一周之前,某段陌生龐大的記憶突如其來地湧入夏爾的腦海。在這段信息量龐大的記憶裏,有比入雲端的高樓、有造型奇特的汽車、有包羅萬象的發光小匣子……還有,一款世界觀設定與夏爾所處這個世界幾乎完全一致的遊戲——《逆位之日》。《逆位之日》的原作劇情中,他,夏爾·拜倫,是對世界進程影響深遠的主角,當之無愧的救世主。原本,勵誌繼承亡父遺留下來的鍾表店的他,應當考上首都的倫蒂爾特國立大學機械係,之後再在大學期間因為一些機緣踏入超凡領域……但是。這個世界與遊戲的不同之處在於——原作劇情中,擦著落榜線進入倫蒂爾特國立大學的夏爾,在這個世界,以一分之差落榜了!於是乎,沒能在大學期間被超凡勢力“國立大圖書館”發掘的他,成了一個與超凡領域無緣的普通人。此後,夏爾隻有宅在家,恥辱地依靠姐姐的神職人員津貼度日,年複一年地備考、落榜……隻是,災難比他的錄取通知書更先到來。1913年1月1日,遊戲劇情正式開啟的象征——“逆位日”如期而至,所有超凡途徑受到汙染。在失去主角“夏爾”這一最大變量的約束後,超凡世界開始朝著邪門的方向狂奔,孕育出一尊又一尊的邪神。1914年,來自“福血教會”的“福主”誕生,指認世間所有的血肉皆為罪孽……1915年,來自“它之地”的“永眠兒”蘇醒,汙穢的夢境四處蔓延……1916年,來自“倒懸巴別塔”的“吞噬者”啟動,開始蠶食現實…………原本的劇情裏,在“逆位日”降臨之後,夏爾很早發現了姐姐所在的福血教會產生的異變。他在“福主”誕生之前,便及時解決了這一禍患,將自己的姐姐從墮落汙染的命運中解救了出來。但在這個世界,手無縛雞之力的夏爾,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福血教會演化成邪教,看著雪莉一點點變成如今這副模樣……那副血肉蠕動的軀體,很難評判到底還算不算是一個“人”。如今的時間點,是“逆位日”開始的四年後,對應原作時間線,遊戲應該才剛剛推進到發展期。可這個世界卻早已變得詭異不堪,秩序陷入混沌,現實瀕臨崩潰,邪神多如狗,邪教遍地走。對於現如今平平凡凡的夏爾來說,日子過得簡直就像是觸發BE結局後,結算動畫裏的無辜路人。他憎惡邪神,痛恨使他姐姐變成現在這樣的福血教會!但——除了雙手插兜看著世界滑進既定的終結與寂滅,他似乎什麽也做不到……如果在以前,他當真隻能這樣想。好在,如今覺醒了異世記憶的他,找到了興許是目前唯一的轉機——父親書房裏的那塊懷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