傀儡(2 / 2)

不夜墜玉 藤蘿為枝 17559 字 3個月前

清水村又變成了夏日,荷葉伸展,大片大片的荷花盛開。

一個身影清瘦的男子,盤腿坐在一葉扁舟上。

他冷眼看著被碩大荷葉包裹著身軀的修士們,唇角卻帶著溫柔的笑意。

男子半張臉被剝了皮,看上去極為猙獰可怖,然而另外半張臉,卻顯得十分清雋,眼神柔和。

若師蘿衣在這裡,一定會立刻認出他來,蔣彥。

這才是蔣彥本來的模樣。

當初他推師蘿衣下萬魔窟,穿雲宗怕道君遷怒,甚至沒等道君動手,便在他身上執行了剝皮之刑。尚且是個少年的蔣彥,再也沒有辦法恢複容顏。

這才是他本來的臉。

眾人從一開始,就被他玩弄於鼓掌之中。

上古還活著的妖物,都有自己的傳承與天賦。不化蟾從來都不是最強的那一個,但千萬年來,那些呼風喚雨的大妖儘數死去,它卻還活著。

靠的不是毀天滅地的身軀,而是它可怕的繁衍能力,還有天賦“坤乾之境”。

他能在龍脈之上,創造一個屬於他自己的乾坤秘境。進入秘境之人,全如螻蟻任他把玩。

眾人從一開始進入蒼山村,就已經進入了它的乾坤之境中。

它之所以叫不化蟾,是因為它真正的本體,並非是一隻蟾蜍。

它、或者說他。從來都是人的姿態。他繁衍的後嗣、吞噬的凡人與修士,才會化作蟾蜍。唯獨他自己,至死也不會化作蟾蜍。

最初它是一縷破碎的靈體,險些在十年前那場浩劫中被道君師桓毀滅,後來機緣巧合逃到清水村,得龍脈十年滋養,才又修成了自己的意識。

但現在,他是不化蟾,也是蔣彥。

所有修士被他包入了荷葉之中,當他們被徹底消化,從淤泥中生出來,便是許多新的不化蟾。這些修士比普通的凡人厲害多了,以後都會成為他的後嗣。他有些期待其中一個拿笛子的少女,她好像叫卞清璿,她的軀體香得令他垂涎。

能在他蜃境中布置幻境,這世間竟然還有那樣天資的人?那支笛子也有些眼熟,蔣彥記憶有些混亂,一時間不太想得起來那是何物。不過她若不動用,自己說不定還無法發現她。

蔣彥低頭,注視著眼前唯一沒有被扔入荷葉中的少女。

師蘿衣睡在扁舟之上,蜷縮身體,不安地蹙著眉,披帛與裙擺四散。

蔣彥指揮著兩隻不化蟾去當替死鬼,把她腰間的剩下兩隻桃木小劍毀掉,這才撐著下巴看她。

“師蘿衣。”他低低道,一時分不清自己是不化蟾還是蔣彥,“你父親險些親手封印了我,你也把我害成這幅模樣。”

“你們師家父女,真是可恨呐。”

這樣可恨,他卻沒有立刻把她變成不化蟾。不化蟾醜陋、軀體冷硬、一心隻有製造蜃境,勾人繁衍產卵。

蔣彥莫名不想看見她也這樣。不想看見她去勾引人,產下一堆小怪物。

他如今分不清自己是誰,上古傳承的記憶,與屬於人類的蔣彥交織。令他皺眉撐住了自己頭顱。

屬於妖魔的意識占了上風,他眼神陰冷了一瞬,想起了新仇:“混賬,你砍了我一個頭顱!”

那是他的第二條命,因為他的輕敵,與少女的欺騙,就這樣沒了!

從來都隻有不化蟾狡詐欺騙世人,這次卻被一個少女騙了。

暴戾湧上心頭,他掐住了少女的脖子,見她無法呼吸,表情難受,他臉色扭曲片刻,又遲疑地鬆開了手。

他打量著師蘿衣。

縱然在不化蟾眼中,她也十分好看。

上古時,他見過不少仙子神女,後來眾神皆隕落,還能好看成這樣的,少之又少。

他想起什麼,惡劣地鼓了鼓掌:“師蘿衣,醒來。”

乾坤之境中,蔣彥就是主宰。他瞧不起進入清水村除妖的修士,郎朗現世,除了一個快要飛升成神的師桓,沒人是他敵手。可現在師桓都沒了。

少女如他願,睜開眼睛。

她眼神空茫,卻依然比閉著眼睛時漂亮。

蔣彥突然覺得,她不做不化蟾也行,但必須要這樣陪著他。少女太狡猾狠心了,他隻剩一條命,不可能放她清醒。

他如鬼的那半張臉,猙獰扭曲,帶著妖魔的惡意。但屬於蔣彥的半張臉,卻十分清雋,依稀還是師蘿衣少時遇見的蔣彥哥哥。

“既然答應了他成親,怎麼可以傷害他。”他神情古怪,又好似分不清自己是誰了,“師蘿衣,你恨過蔣彥嗎?”

少女漆黑的眸看向他,在他目光中,她緩緩點了點頭:“他騙我。”

語調帶著第一次被朋友欺騙的委屈。

他不怒反喜,低聲笑起來:“所以在清水村,你第一眼認出了我對不對?”

她點了點頭。

蔣彥覺得很高興,他用輕柔的嗓音說:“我也是,我也恨你,師蘿衣。”

他說著恨她的話,卻捧著她的臉頰,傾身在她唇角輕輕吻了一下。

“你父親沒了,你和我一樣可憐。我們一直都是一樣的,綰蕁不會屬於父親。但你屬於我,對嗎?”

她懵懂地點了點頭。

不化蟾的冷酷徹底從他眼睛中消失,蔣彥神色愈發溫柔,他低聲道:“真好。我有一個東西,一直忘了給你。”

他解開乾坤袋,從袋中拿出一個東西,放進少女懷裡。

“你喜歡嗎?”蔣彥完好的半張臉,漸漸揚起唇角。那約莫是屬於妖魔最真心的笑容,然而這個笑容還未徹底綻放,他的頭顱,被生生絞去。

“啊——”

不化蟾雖然不擅長用真身戰鬥,但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死,師桓沒了,他在龍脈中養好身體,再睜眼時肆意奪了蔣彥軀體。這少主雖然毀去了容顏,可意誌堅定,天資出眾,勉強夠他一用。

明明世間再無能製衡他之人!

怎麼會這樣,他不可置信,同時又不甘心,用儘力氣,最後也要回頭,看看自己究竟敗在了何人之手。

一截骨刺穿出,蔣彥終於看清了他。

那人破荷葉而出,收回骨刺走過來。蔣彥屬於不化蟾的那半張扭曲的臉,漸漸變得不可置信:“怎麼會,你……”

他想說你怎麼能殺我,你到底是誰。但他注定說不完這句話,乾坤之境隨著他的消散,轟然碎裂。

薄霧散開,天空不再灰暗壓抑。沒了不化蟾的操控,外麵出了太陽。

冬日的太陽並不怎麼溫暖,卻不會影響人間開始化雪。

他們以為在清水村的短短數日,外麵已經過去了一月。

人間有了化雪的趨勢,不再冰天雪地。

卞翎玉踏上小舟,蹲下注視著少女。上古妖物的妖術不像修士的法術,縱然不化蟾身死,依然停在師蘿衣身上。她坐在小舟上,懵懂睜眼看他,一雙漆黑漂亮的眼,十分專注。

卞翎玉拿起她懷裡的紙鳶,也沒給她解開術法,神色不辯:“他就是蔣彥?”

她乖乖點頭。

他淡淡翻看著紙鳶,平靜地問:“那你喜歡他,還是喜歡衛長淵?”

不化蟾在師蘿衣身上下的法訣,是傀儡討好主人的術法。聞言,少女眨了眨眼,乖覺地搖了搖頭,聰明地找到了正確答案。

“我都不喜歡,我喜歡……”

卞翎玉驟然抬手捂住少女的唇,讓她生生把那個“你”字咽了回去。卞翎玉冷眼睨她,不得不承認不化蟾的某些法術,確實卑鄙又令人愉悅。

難怪蔣彥這樣做。

“彆說完。”他不怎麼喜歡像那個餘孽那般自欺欺人,那樣下去,除了自取滅亡,有什麼好下場?

卞翎玉再次垂眸看向手中被人細心做好的紙鳶,紙鳶是一隻漂亮的蝴蝶。縱然不懂女子的喜好,他也能看出紙鳶的精致,以及那人的用心。

他眸色冷淡。

卞翎玉沒有騙卞清璿,當初卞清璿問他有幾成把握。他回答三成。

失去一切的自己,對上不化蟾這種上古餘孽,若他不露出真身,確實隻剩三成把握。因為不化蟾擅長蜃境,還有乾坤之境,幾乎不可能與他單打獨鬥,一定把頭顱藏得很好。

找不到他的本體,就無法殺死他,隻能被耗死。

然而卞翎玉也沒想到,師蘿衣有這麼大的本事,能斬斷鳳燭,還能讓蔣彥屢次對她心軟,沒有立刻煉化他們,反而兩次露出真身,在這裡送她紙鳶。

三成把握,硬生生提到了八成。

“你可真是厲害。”卞翎玉淺嘲,再沒見過比這更荒誕的事。不化蟾或許至死也在後悔,就不該選擇一個動過情的凡修軀體。

“能起來嗎?”卞翎玉扔了手中紙鳶,率先走下扁舟。

“傀儡”少女點點頭,也不要他拉,乾脆利落地從小舟上爬起來。

卞翎玉心裡不太高興,為了救人方便,也沒有第一時間給她解開術法。傀儡少女認錯了術法的主人,以為紙鳶是卞翎玉的,她偏了偏頭,從小舟上撿起那個被卞翎玉扔掉的紙鳶,摟在懷裡,亦步亦趨地跟著他。

或許是窺到了另一個男子不曾宣之於口的深重情意,見她依依不舍抱著紙鳶,他冷冷地笑了笑,表揚她:“你可真會。”

小傀儡聽不出他話中之意,被“表揚”了,驕傲地對他揚起單純的笑容。

卞翎玉沒理她,欺負一個傀儡也沒意思。任由她跟著自己,他去荷葉中把師蘿衣的同門一一放了出來。

他們吸入毒霧,全部昏迷了過去,除了卞清璿一會兒會醒,其餘人得天黑才能醒過來。

師蘿衣“小傀儡”就乖乖跟在他身後,眼巴巴看他救人,她如今的狀態懵懂無知,也不認得人,看什麼都很好奇。

卞翎玉最後把衛長淵放出來。

師蘿衣就盯著他放出來的衛長淵看。

卞翎玉沉默著,忍了片刻,見她還在看,捏著她的下巴,把她的臉頰硬生生轉了過來。

他終於還是沒忍住,用指腹在她臉上和唇角狠狠擦了擦。

都是蔣彥碰過的地方。

少女的臉和唇角被他擦得通紅,神情卻迷茫無辜。她還抱著紙鳶,不懂他為什麼突然發火,神情有些怯怯。

她雖然暫時成了傀儡,可是蔣彥沒想讓她永遠變成不化蟾,也沒真想永遠把她變成傀儡。她還留著些許意識可以思考,被欺負了,也會感到委屈。

卞翎玉默了默,到底沒搶她懷裡的紙鳶扔掉:“我沒生你的氣,是我越來越沒用,已經保護不了你。”

不管是卞清璿的針對,衛長淵的冷落與忽視,還是她同門的惡語,蔣彥的輕薄……

麵對這些,他隻會越來越無力。

他甚至已經弱到,沒法立刻掙開薄霧,及時救她。

少女若有所思,良久,伸出手,安撫地靠入他懷裡,輕輕抱住他。

“不怪你。”小傀儡溫柔地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