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光明壁壘
今日的風兒甚是喧囂。
鐵五從長眠中悠悠醒來,他感到有一縷微風拂過麵頰,說不出的清爽,下意識伸了個懶腰……一種渾身都被風兒穿過的感覺旋即傳來。
他怔了怔。
怎麽感覺自己有點漏風呢?
鐵五低下頭,有些恍忽,旋即洶湧的記憶襲來。
他似乎睡了很久……在這片……曠野上……
片刻後。
恢複了全部記憶的鐵五,神情複雜,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。
涼風嗖嗖吹過。
穿過他的雙手,他的發絲,他的胸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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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如今是一縷飄蕩在曠野上的孤魂野鬼,怎麽可能不漏風?渾身上下就沒有一處能擋風的地方,那件形同虛設的衣衫飄啊搖啊,像是一團浸泡在海水中的海藻。
“你醒了?”
一道溫和的笑聲響起。
空曠的荒野之上,無數草屑席卷,凝聚出一尊“王座”。
少年坐於王座之上,閉目養神,似乎是在休息,但其實呼吸之間,曠野有風縈繞,每一個悠長呼吸,都算是進行了一次精神修行。
鐵五覺得自己似乎隻是睡了一覺而已。
外麵世界應該沒過去多久吧?
為何顧慎的氣息變得更加深不可測了?
那隱約流淌的風氣,彷佛帶著“萬物複蘇”的意境,自己如同置身於凍雪消融的春日暖陽照拂之下……隻不過當鐵五徹底看清曠野的環境之時,他的神情更加複雜了。
沒記錯的話……睡覺之前,這裏是一片浩袤而靜謐的曠野。
為何現在……如此荒蕪?
入眼所及,是大片大片泥濘,野草橫生,但滿是荒涼之意,彷佛被轟炸過一番。
鐵五想說的話太多,一時之間堵在了胸口。
“這是……怎麽回事?”
他指了指自己的腳底。
闔目之前,他以為自己是以天地為床,以長風為被。
睜眼之後,卻發現自己一直是以爛泥為榻。
雖然自己隻是一個魂體,隨便一陣風兒刮過,都能穿透身軀,但這片曠野現在看起來也太糟糕了,屬於魂體也不能忍受的範疇。
“這是……新的世界。”
坐在王座上的顧慎,揉了揉眉心,語氣聽起來有些疲倦。
實際上,他並非如鐵五所想的那樣,闔目修行已久。
顧慎剛剛在雪禁城找到了一座安身之處,某座地處偏僻的小院子,他動用了一些俗物,準備暫住一些時日……而檢查了一遍院子環境,確保安全之後,他當即運轉“春之呼吸”,進入這座精神世界。
因為有【風童】的存在。
自己在長野的一舉一動,注定會被看在眼裏,要不了多久,估計就會有新的一批人來找自己……所以住在哪都沒有什麽區別,該找上門來的麻煩,總要找上門來。
顧慎在參悟完穀雨卷之後,就想找個清淨地方,好好內視一下自己的“新世界”。
沒有按照羊皮卷上顧長誌的指引,
去觀想春之呼吸。
他走出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!
“新……世界?”
鐵五怔了怔。
記憶中殘留的最後畫麵,是曠野下起了雨,顧慎對自己伸出了手,而那時候自己的精神快要消弭,超凡源質也即將散去……
他說他想要活下去。
而顧慎告訴他,他可以活下去。
於是……這一覺睡醒,他真的活了下來,精神異常飽滿,像是活得了新生。
這是神也無法做到的事情吧?
鐵五認真想了想……至少,酒神座是做不到的。
“【新世界】,是與【死者複生】一樣的神跡麽?”鐵五抬起頭來,滿臉誠懇地發問。
顧慎怔了一怔。
他想起了自己在鐵五誠心歸順之前所說的話……
為了引導鐵五對源之塔的信仰崩塌,顧慎半蒙半騙,把自己塑造成了【舊世界】遠道而來的第八神座。
恰恰由於“收容靈魂”這種逆天的神跡……於是這位酒神座的使徒真的相信了所謂第八神座的人設。
現在。
顧慎很難對鐵五開口……其實這是自己參悟了驚蟄和穀雨兩卷呼吸法,凝聚而出的精神世界,甚至用精神世界來形容都不太合適。
這個地方連精神領域都不能算。
大片大片的荒蕪,泥濘,簡直就是一座未開化的蠻荒世界。
“你可以理解成……一座什麽都沒有的世界。”顧慎想了想,道:“這是剛剛從混沌中誕生的淨土。”
雖然現在看模樣跟淨土沒什麽關係。
鐵五有些迷湖,羊裝自己聽懂了,認真點頭。
“所以……您需要我做些什麽?”
鐵五不是一個喜歡拐彎繞角的人。
這也太直接了。
顧慎小小的沉默了一下,他翻掌取出了一枚種子……坐在王座之上,輕輕拂袖,那枚種子隨風飄起,落在鐵五的手上。
“幫我耕種。”
“耕……耕種?”鐵五再次怔了怔。
自己可是源之塔的使徒,在這裏重獲新生之後……第一個任務,竟然是耕種農作?
“既是新世界,自然要耕種。”顧慎低聲開口:“今日種下,明日才能得到。”
似乎是很有道理的一番話……鐵五陷入了沉思之中。
隻不過他很快抬起頭來,認真問道:“我以後該如何稱呼您?”
顧慎反問道:“你如何喊酒神座?”
鐵五聽到這個名字,仍是下意識心季……他當初最大的掙紮,就是在生與死之間,成為【使徒】需要莫大的信仰,而信仰崩塌隻在一夜之間。
而當信仰崩塌之後,鐵五再想起那對自己伸出手掌的酒神座,隻感到畏懼,驚恐。
自己如今算是叛離了源之塔,如果被酒神座知道,自己將會是怎樣的命運?
他連忙恭聲道:“知道了……主人。”
顧慎皺眉,不解道:“你稱呼酒神座為‘主人’?”
鐵五有些茫然。
他抬頭看著王座上的少年……默默地想,顧慎用以示人的麵孔倒是與酒神座一樣,年輕而又稚嫩,隻是這副皮囊下,卻是不知藏了一個多少歲的靈魂。
從【舊世界】跋涉而來,應該需要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吧?
“外出執行任務之時,稱為‘神座大人’,回到源之塔侍奉之時,會稱呼‘主人’。”
鐵五小心翼翼回應,同時瞥了眼淒涼荒蕪的精神曠野,心想這裏雖然比不上酒神座在源之塔的住處那麽瑰麗壯觀,但先前也算是一座神秀宜心之地。
“不要喊我主人。”
顧慎皺眉道:“我不是你的主人,也沒有人有資格做你的主人。”
鐵五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。
以往在源之塔,酒神座常常對自己說……
如果不是他出現,那麽自己就是貧民窟巷子裏一具無人問津的屍骸。
如果不是他伸手,那麽自己早就被人踐踏,被人摧殘,被人毀滅。
如果不是……
因為有了這麽多的“如果”,所以鐵五才能活下來,而這一切都是“酒神座”的饋贈,他賜予了鐵五新生,這條命都是他給的。
喊什麽都不為過。
鐵五也這麽認為,一直都這麽認為,直到後來,他遇到了顧慎。
“可是……這條命是你給我的。”
鐵五回想著源之塔的“昔日教誨”,他聲音很低的開口:“這是授命之恩……”
“誕彌厥月,先生如達。”顧慎搖了搖頭,道:“對你有授命之恩的不是我,是你的父母。”
“我沒有父母……”鐵五笑了笑,道:“他們早死了。”
顧慎眼中情緒有些複雜。
有些悲憫。
又或者……在一瞬間,看到了鐵五身上與自己的相似之處。
“你可以喊我‘先生’。”顧慎想到了今日在長野聽到最多的稱呼。
小顧先生。
雪禁城曆史悠久,這裏民風也比較古典,先生兩個字放在大都,和放到長野,聽起來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意思。
“顧先生?”鐵五麵色微微一變,他想到了清塚裏沉睡的那個家夥,據說顧長誌不喜歡別人稱呼自己神座大人,於是長野清一色的尊稱其為“顧先生”。
這是巧合?還是……
“就‘顧先生’了。”顧慎點了點頭,道:“這個稱呼聽起來順耳,舒服。”
“顧……先生。”
鐵五第一次念,覺得有些拗口。
“我以後……會一直待在這裏嗎?”他再次小心翼翼地開口,有些緊張。
顧慎看出了他的緊張。
“你想要出去?”
“不不不……”但沒想到,鐵五卻是連忙搖頭,把腦袋搖地如撥浪鼓一般,“我不想出去,如果可以的話……我想要一直待在這裏。”
說到這,他看了眼淒涼荒蕪的曠野,然後下意識捏緊了掌心的種子:“先生要在這裏灑下種子,以後就一定會生出很多的樹,草,花……再以後,這裏的人說不定也會多起來。”
說著說著,鐵五越來越沒底氣。
不僅僅是因為他手裏隻有一枚種子。
更因為他說到一半就想起來了……真要來到這地方的人,還能算是“人”嗎?
如果不算。
那麽自己現在也不算是人咯?
“沒有人會想一直待在這裏……”顧慎有些無奈,這裏一片淒涼,連自己觀想都不願意多待,不過或許真的會有鐵五所說的那一天。
隻是,為什麽鐵五會想一直待在這裏?
略微沉思。
顧慎一語點破,道:“你在害怕源之塔?”
鐵五有些尷尬。
他窘迫地撓了撓頭,道:“不知為何……總覺得很沒有底氣。”
理智告訴自己,眼前這位掌控著“死而複生”之術的神人,應該就是橫渡【舊世界】而來的第八位神座,怎麽來看自己都是抱上了一位大粗腿。
可直覺卻告訴鐵五。
自己抱的大腿似乎不太行。
如果自己出去,被酒神座感應到……恐怕會真正意義上的灰飛煙滅吧?
“一個好消息,一個壞消息。”
顧慎沉默片刻,誠實道:“好消息是你可以留在這裏很久……壞消息是,你留在這裏的原因是,目前我還沒有想到能夠讓你出去的辦法。”
鐵五有些訝異,心裏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。
“最後一個問題――”
“我不理解,先生救我,是為了什麽?”鐵五深吸一口氣,望向顧慎,一字一句地認真開口,“先生到底想要什麽?”
“我不喜歡源之塔。”
這個問題是最好回答的,顧慎直截了當開口,道:“至於我想要的……很簡單,我要你反出源之塔,當我的信徒。”
反出源之塔,當我的信徒!
這句話鏗鏘有力。
“今日之後,你大可把底氣拾起來。”顧慎平靜道:“這座新世界,以後會成為真正的淨土。”
真正的……淨土……
鐵五攥攏種子,用力點頭。
他也是如此堅信的。
隻是……有一個很嚴峻的問題,擺在眼前。
“先生,可是新世界,目前就隻有這一枚種子嗎?”
鐵五抬起頭來,神情惘然。
隻見一陣大風卷過,王座已然消失不見。
……
……
“呼……再問下去,可就不好回答了。”
顧慎悠悠吐出一口長氣。
他並非是離開了曠野,而是以精神力,將曠野上的自己“隱匿”起來。
在這裏,他是真正的主人。
這片【新世界】的一切規則,都是由顧慎來界定的,支撐他譜寫規則的底氣就是熾火儲存的超凡源質,這裏要有風要有雨要有光,要什麽有什麽,隻需要付出對應的“源質”即可。
他緩緩以手指抹過。
以自己和鐵五為界限,曠野被一分為二。
那一邊,鐵五正捧著種子,低頭尋思著哪裏是耕種的好地方,哪裏土壤肥沃,適合把這新世界的唯一一顆獨苗種下。
這一邊,顧慎則是默默回憶著自己觀想穀雨卷時的精神流淌軌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