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快。
偌大的包廂裏,就隻剩下三人。
老爺子微笑伸手,對顧慎做了個友好的邀請姿勢:“……坐。”
顧慎深吸一口氣,就近坐下。
而顧南風則是挑了個折中位置……三個人,三個方向,呈三足鼎立之勢,頗有些風雨欲來的凝肅氛圍。
這該死的寂靜。
顧慎抬眼望向顧南風,用眼神示意,好歹說些什麽。
顧家少主注意到了顧慎的眼神,但隻是笑了笑,沒有其他表示,似乎並不覺得這樣的寂靜有什麽不好……顧南風與老爺子做了同樣的抬手動作,言簡意賅地吐出一個字。
“……吃。”
同一時刻,嵐切傳音掠入耳中。
顧南風溫和道:“放心吃吧……老爺子不喜歡在吃飯的時候聊正事。”
好家夥!
這就是顧家的待客之道嗎?
原來請人吃飯……真的就隻是請人吃飯啊!
既然這兩位“正主”都不願意先開口,那麽自己也沒什麽好說的。
顧慎默默吃了起來。
……
……
江北酒店的頂層,一片寂靜。
如果有人在場,神情一定會十分精彩。
這恐怕是顧慎這輩子吃過最安靜的一頓飯……他每吃幾口就會下意識抬頭,望向對座的老爺子,對方安安靜靜吃著盤中餐食。
老人低垂眼眸,默默用餐,安靜地像是一頭睡獅。
“……真的什麽都不用說麽?”
顧慎以熾火凝聚聲音,非常謹慎地詢問。
“我吃完了。”
顧南風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唇,率先開口,打破了落針可聞的寂靜。
老爺子停下刀叉,抬頭望向他。
“說吧……你所謂的‘正事’。”
渾厚的聲音在圓桌上響起。
顧南風平靜開口,“很簡單。”
“我希望一個月內,長野和大都進行一場談判,顧家作為五大家的代表,與花幟達成合作,拒絕覺醒法案在東洲的推行,同時東洲議會需要強硬要求中央聯邦調查局的介入,深入調查大都的‘使徒案件’,對源之塔進行問責和處罰。”
這些話一口氣說完。
顧慎望向顧南風的神情已經可以用錯愕再加上敬仰來形容。
事實上他為了今晚的晚宴準備了很多……在精神世界裏和褚靈模擬了“談判”大概會遭遇的一些麻煩,以及老爺子可能擺出的態度。
但這天底下哪有這樣的“談判”?
毫無鋪墊,也毫無回轉餘地。
開門見山。
不……這是深入骨髓!
開口,就是王炸。
“……你覺得可能嗎?”
老爺子眯起雙眼,身子微微後仰,靠在椅背之上。
他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,隻是緩緩說道:“別說如今顧家分為兩個派係,就是十年前顧家巔峰之期,我也無法代表整個長野答應你的要求。如果我點了頭,這是在騙你。你應該清楚,我……沒有這個能力答應你這個要求。”
“隻要你想,就能有。”
顧南風繼續道:“隻需要攏和五大家,就可以完成這一切,江北集團的票權幾乎全都在五大家的掌控之中。先說服李氏,再以此作為跳板,拉攏宮穆兩家,做到這一步,就已經足夠宣布勝利了。如果你怕麻煩,這些事情可以由我來做。”
顧慎終於明白了自己覺察到的不對勁,從何而來。
是了。
這世上哪有這樣的談判?
今天這場晚宴,也根本就不是談判。
而是一場家人之間掏心掏肺的談話。
這是顧家八年以來,兩大意誌的首次碰撞,更是老人與青年深入了解之後的真正攤牌。
沒有必要拐彎抹角。
顧南風心中所想的……老爺子其實早就知道。
而所謂的吃飯,也隻不過是一個理由。
而最大的不對勁就是……在這樣的談話中,自己所有的背景,條件都不再重要了,來曆再大,也應當與那兩位左右護法一樣默默合上房門在外麵等著。
可偏偏,自己能夠坐上飯桌,當一個默默聆聽的飯桶。
“如你所言……即便拉攏了李氏,宮家,穆家,難道就真的足夠了麽?”
老爺子麵無表情望向自己的侄孫,“當長野的平衡被打破,顧家的另外一半,以及整個白家,就足以對抗你所說的這股力量。到那時候,戰爭就會爆發。”
五大家中,實力有強有弱。
如今的顧家分流之後,依舊強大,可如果徹底分開……新舊兩派重新陷入鬥爭,經曆損耗之後,顧家將不再具備“霸主地位”。
而那時候有能力登頂的就是白家。
“如果因為‘法案’而出現矛盾……那麽戰都便是不可避免的事情。不是今日,就是明日。”
顧南風平靜道:“你曾經是令人聞風喪膽的萬人敵,無一日不沐浴鮮血,如今卻畏懼戰爭?”
老人眯起雙眼。
這已經算是挑釁之語了,他依舊不動怒,輕聲道:“正因經曆無數戰爭,方知和平可貴。”
“可如果顧家不可能和平合流呢。”
顧南風平靜道:“要麽,裂為兩半,從此之後漸行漸遠……要麽,武力統一,打一場,永除後患!”
“你這是典型的北洲軍部思維。”
老爺子淡淡道:“是跟鏽骨學的麽?你要清楚,有時候拳頭大,是沒有用的……”
顧南風立即回應:“想想您的侄子。”
老爺子果然沉默了。
“凡事總有例外,他就是那個例外。”顧騎麟緩緩道:“如果你的拳頭能大到他的程度,那麽今天這頓飯,也就沒有吃的必要了……你從北洲回長野的時候,新派的那幾位領袖會跪在雪地裏舔你的鞋麵,像狗一樣搖尾乞歡。”
顧慎吃到一半有些噎住,沒想到老爺子的比喻這麽清新脫俗。
“……”
顧南風也沉默了一秒,他緩緩道:“我的拳頭雖然不如神座大人那麽硬,但也可以捶一捶。”
“在戰場上,隻要夠強,那麽就是當之無愧的猛士。能殺一人,十人,百人。”老爺子低頭點了根煙,幽幽道:“可雪禁城不是戰場,這裏有千萬人,五大家有自己的規則。在你成為顧長誌之前……不能違背這套規則。”
“清塚裏的那位,很可能不會醒來了。”
顧南風深吸一口氣,說出了最大的原因,道:“先前在大都區爆發的那場‘使徒之戰’,並不是因為顧長誌先生選中了自己的使徒。那枚信物紋章,是我從西洲光明城求來的。”
長野城內無秘密。
上有風瞳,下有地蚯。
可這個消息……仍然出乎了老人的意料。
老爺子皺起眉頭,盯著自己的侄孫,這時候他才發現,原來八年的時間真的能夠改變一個人很多……在離開長野之前,這個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棋盤之內。
而回歸故裏的第一招,就是“盤外招”。
這件事情,顧南風應該隱瞞了顧家裏裏外外的所有人……很可能隻有守陵人一人知曉。
顧慎神情有些複雜。
雖然他什麽都知道……但,這也是自己能聽的嗎?
“你是怎麽聯係上‘光明城’的?”老爺子認真問道:“不要說這是鏽骨介紹……光明城的那位神座,或許會因為這個理由見你一麵,但絕不會將信物這麽重要的東西借給你。更不可能白白送出神力,成就一位使徒,隻為了替東洲圓謊。”
“不要忘了,我在北洲待了八年……這八年裏,顧家並沒有幫過我。”
顧南風緩緩道:“我總該有自己的秘密。”
“是麽……那還真是天大的秘密啊……”
聽到這話,老爺子欣慰地笑了笑。
顧南風繼續問道:“源之塔酒神座敗退,東洲看似太平了……可實際上,這份太平,能撐多久?你以為‘新派’願意一直妥協下去麽,一旦他們發現了清塚的真相,事情會演變成什麽模樣?你想要和平……長野真的可以一直和平下去嗎?”
一問接著一問。
每一問都直擊靈魂。
隻可惜,老人的神情並沒有太大的波動。
“看來你是有備而來。”
顧騎麟輕描淡寫道:“所以呢……直接說出你的想法好了。”
顧南風盯著老爺子,一字一句道:“如果神座大人不能蘇醒,那麽我要成為顧家的家主。正式的,真正意義上的……家主。”
換其他任何人來說,這都是一句野心滔天的話。
可偏偏從顧南風口中說出來。
讓人覺得如此的……合適。
他本就該說出這些話。
因為他本就該是……顧家的家主。
……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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