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1章
周三, 臘月二十八。
今天是明俊成一家離開北城的日子。
中午下班後,明梔做好請假手續,到何遠洲那兒交請假單。
明俊成剛動手術一個月, 看得出來,麵色仍顯蒼白, 但他不嫌吃力地抱著明睿, 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。
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景, 她忽然想轉頭走掉。
告別與否, 何必呢,沒人會在意。
“明梔!”
高欣出聲喊住她,又轉身扯了扯明俊成衣角, “孩子都過來送你了。”
明梔背對著他們,深呼吸幾下, 才轉過身, 臉上掛著淡淡的笑,疏離而有禮。
她攤開手, 掌心握著那枚早已生鏽的鑰匙,“這個還給您。”
明俊成瞥一眼,目光疑惑,臉上有幾分不耐煩:“給我這破東西乾什麽?”
果然早就忘記了。
“這是老家的鑰匙。”明梔語氣平靜, 無波無瀾,不會再為明俊成的態度而傷心。
媽媽去世後, 明俊成外出打工,她一個人守著小院,每日落黑時, 總會反複確認那把搖搖晃晃的木門有沒有上鎖。
鑰匙和舊屋陪著她度過初中三年。
直到高中, 住宿後, 回家次數驟然減少,恰逢明俊成意外發財,她便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套公寓裏。
好景不長,他事業破產,偏又遭遇罕見疾病。初期,為填補債務,支付巨額醫藥費,學校附近的公寓變賣了,鄉下那套舊屋也賣了。
這把鑰匙,她卻一直留著。
中途,她去過鄉下一趟,原本稱為家的地方,已經被夷為平地,破舊的木門和生鏽的銅鎖早已不見蹤影。
鑰匙隻能成為紀念。
明俊成借過,放在陽光底下看了眼:“這不就是廢鐵?留著這玩意兒純粹多事!”
“廢鐵也好,多事也罷。它一開始是屬於您的,現在您有了新家庭,就把它帶走吧。”明梔摸了摸鼻尖,企圖壓製住湧上鼻頭的酸意。
“就不能好好說話?非得說老子聽不懂的!”明俊成還是收下鑰匙,揣進兜裏,從鼻腔裏逸出聲冷哼,救世主般施舍道:“你想去C市的話,現在反悔還來得及。”
在明俊成看來,從小有主見、獨立的明梔,現在跑來眼巴巴地說什麽還鑰匙,隻是在裝可憐罷了。
他操著高高在上的強調:“不過,還是那句話,我的錢都要留給弟,到時候你在那結婚生……”
“我不去C市。”明梔再抬頭,麵上沒任何情緒,口吻像對待陌生人,“這次過來,我是想告訴您。”
明俊成皺著眉,高欣從他懷裏接過明睿,預感到她要說什麽,瘋狂地朝她使眼色,小聲叫她名字:“明梔……”
“以後您就當隻有兒子,沒有女兒。我也沒有您這個父親。”
說出口的瞬間,心口仍會隱隱發疼。
可更多的是解脫感。
說罷,她往後退一步,頓幾秒,還是朝著明俊成鞠了躬:“無論如何,謝謝你給了我生命,供我讀書。祝您家庭幸福。”
然後,不帶任何留戀,轉身離開。
她想起之前讀到過的某句話,意思是,一生中會有很多人同行,有時隻能走過一段路。即便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,也時常會在中途走散。
獨自一人,無牽無掛,對她來說不難接受。
臨近機場口的地方黑車太多,明梔走了約兩千米,在路口準備隨手攔一輛出租車,到地鐵線附近再轉地鐵。
附近車輛很少,有幾輛停下來,張口就要三百塊錢,她想也不想地拒絕。
北城冬天的下午,風力總是很猛。
她出門時忘記帶圍巾,臉上像被刀子劃過,紮得生疼。幸好今天穿得是高領毛衣,她低頭,試圖用毛衣領遮住半張臉。
有車停下,鳴笛兩聲。
她整理好衣服才抬頭,脖子瞬間短一截。
“上車。”邵希臣視線掠過她通紅的臉頰,催促道。
她二話不說,立刻摒棄室外的寒冷,投身於溫暖又舒適的空間。
“老板,您怎麽在這?”明梔係上安全帶,朝著手心哈了片熱氣。
邵希臣等她坐穩,緩緩駛出去,“送人。你來這兒?”
“我也送人。”明梔怕他往詳細了問,便望向車窗,假意要休息。
一路安靜地回到京柏灣。
臨下車前,邵希臣突然開口:“除夕那天中午,跟我回金水港。”
“好。”明梔點點頭,“我有時間。”
望著她提不起興致的臉龐,邵希臣下意識地蹙眉,又問:“你怎麽過年?有安排嗎。”
儘管他刻意掩飾,明梔還是察覺出他話裏的一絲同情。
她立刻露出笑容,“當然有啊。冬雪,您知道她吧?就是您的忠實粉絲。她過年期間家裏沒人,我倆一起,到處吃吃喝喝逛逛,想想就開心!”
“好。”他點頭,仍緊鎖著眉,還要再說什麽,被明梔快速打斷。
“我有點困先上去了,您回去路上小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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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四,公司裏也進行了裝飾,每個辦公室門口都貼上春聯,樓下幾個心靈手巧的姑娘還剪了生肖窗紙。
明天是除夕,就要放假,幾乎所有人都已經按捺不住內心的期待,工作氛圍明顯輕鬆許多。
到了下午,何遠洲來傳達邵希臣的意思,手上沒有工作的,可以提前離開了。
四點不到,樓裏已經沒什麽人了。
明梔鎖好辦公室的門,想著明天還要去金水港,便給宋冬雪發信息,說今天住在京柏灣。
翌日清晨,她起早化了淡妝,冬天沒再戴太過誇張的首飾,選的衣服也是以保暖為主。、
司機已經在門口等著了。
出門時,明梔這才發現,窗外飄著雪,昨天還露出枯乾的樹,此刻倒增添幾分美意。
這是明梔第二次來金水港。
無論與公司、或是學校相比,金水港即便貼著質量上乘的春聯,院子裏燈光不分晝夜地亮著,年味仍是很淡。
關鍵在於人太少。
六層高的別墅裏,傭人們過年放假回家,隻剩下席雨竹夫婦和王媽。
場景略顯淒涼。
席雨竹笑著在門口接他們。
王媽在廚房忙活,邵希臣剛換好鞋,又被邵文燁叫了上去,隻留下明梔和席雨竹。
合約三月初結束,隻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,不知是否由於這個緣故,她再麵對席雨竹時候,不再膽怯。
席雨竹對她的態度也有細微的變化,明梔雖然說不上來,卻能體會得到。
“能和我出去走走嗎?”席雨竹問。
她點點頭。
見她應允,席雨竹起身,明梔跟在她身後,兩人離開客廳。
外麵飄著雪,寒風瑟瑟,席雨竹沿著走廊一直往前走,儘頭是間儲物室。
室內吹著強烈的暖風,在指引下,明梔坐在沙發上,環繞一圈,全是小孩子的玩具。
席雨竹站在窗前,聲音悠遠:“明梔,希臣有沒有跟你說過,他最厭惡下雪天。”
她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。
一方麵,擔心這又是席雨竹挖下的陷阱,另一方麵,又為厭惡兩個字感到微微驚訝。
人對於天氣的態度,即便不喜歡,也不至於到達厭惡的程度。
所幸,席雨竹沒有要求她回答,而是接著說:“我猜,他從未在你麵前提及過童年。”
接下來半個小時,明梔了解到他的另一麵。
三十年前,邵文燁與席雨竹,壓根兒沒見過麵的兩個人,在家族的指示下聯姻。
生活過得倒算平靜,邵文燁偏大男子主義,席雨竹溫柔嫻靜。兩人感情不錯,婚後第二年,便有了邵希臣。
正是邵氏集團的發展期,席雨竹負責相夫教子,邵文燁在外打拚。
圈子裏聯姻雙方老死不相往來的例子多了去,能這樣相敬如賓,她很滿足。
平靜的生活止步於集團內鬥中,邵希臣被邵文燁二叔綁架,目的是為了報複邵文燁架空他的權力。
二叔接近瘋魔狀態,與邵文燁當麵對質,是乖乖交出手上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並承諾離開董事會,還是眼睜睜看著兒子命喪黃泉。
天空飄著鵝毛大雪,刀刃架在男孩脖子上,在白色地毯上盛開出鮮豔花朵。
邵文燁沒選邵希臣。二叔仰天狂笑,將邵希臣扔進麵包車,不知所蹤。
席雨竹幾度哭得昏過去,邵文燁抱著她安慰:“雨竹,我們還能再有孩子,可股份一旦轉讓出去,邵氏就要易主了!”
席雨竹提出離婚,邵文燁不放手,心如槁灰,她準備自殺。
當天,邵希臣回來了。
她幾乎要認不出自己兒子。
被邵家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小男孩,寒冬穿著單薄的短袖短衫,額上溫度抵得過滾燙火爐,身上到處是磕磕碰碰的傷疤。席雨竹忘了反應,是王媽趕忙叫來了一聲。
修養足足半個月,邵希臣終於漸漸好轉。
邵文燁心裏有愧,鮮少主動出現在他麵前,邵希臣自那時起,直至成年,幾乎沒叫過一聲爸。
成年後,邵文燁漸漸力不從心,把兒子當接班人培養,原以為小孩的記憶隨著時間早就淡忘,可邵希臣不領情。
“他不會忘的。”席雨竹眼底起一片霧,“經曆綁架前,希臣和江煜性格最像,活潑開朗,率直愛笑。”
明梔起身,默默地遞了張紙。
“謝謝。”席雨竹接過,“這兒的玩具是希臣八歲之前的,之後便再也沒有了。”
她心口像被堵了團棉花,又被重重砸兩下,又酸又痛。
為邵希臣幼年的經曆而感到真切的悲傷,要眼睜睜地看著親生父親因為錢權放棄自己的生命。
“所以,明梔。”席雨竹緩了會兒情緒,進入正題,“希臣選你當女朋友,隻是不滿意他父親對聯姻的安排,故意跟他作對。”
明梔垂眸。
“伯母知道,你是個好女孩兒。所以伯母提醒你,不要陷得太深,不然受傷的會是你自己。”
指甲嵌進手心,明梔故作輕鬆地笑,時刻謹記著不能露出破綻:“伯母,謝謝您今天告訴我這麽多。我會相信自己的心,跟著心走,就不會出錯。”
席雨竹幽幽地歎口氣,“走吧,希臣該等久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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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房裏。
這次回家,難得父子兩人心平氣和地對話,沒有爭吵,沒有急眼。
他發現,邵文燁那張經常在幼時噩夢裏出現的臉,變得分外滄桑,各種保健品吃著,也難以抵抗衰老的速度。
邵文燁跟他聊未來規劃:“我看新聞,你打算涉獵人工智能行業?”
“是。”
“前景算比較光明的。”邵文燁點頭作肯定,“何家那小子還跟著你嗎?”
“一直跟著。”他直接打斷接下來的話,“您不用勸我。”
邵文燁瞥一眼,聲音滄桑:“防人之心不可無。切記讓一個人跟你太久。”
“您不會懂。”仔細聽,邵希臣語調裏帶兩分不屑,“他永遠不會背叛我。不會因為利益舍棄情誼。”
“你這是什麽意思?!”邵文燁又激動起來,心虛作祟,輕哼一聲,待過這個話題,“你跟那女孩,打算什麽時候分手?”
他皺了皺眉,“這個不用您操心。”
“玩玩得了。樂瑤已經回國了,你年齡不小,是時候定下來了。”
他不想因這件事多費口舌,從沙發上起身,“您在這兒待著,我下去幫忙。”
王媽在廚房忙活好,明梔跟著邵希臣進入餐廳,一桌子豐盛的菜肴,香氣撲鼻,其中有好幾個是她喜歡吃的菜。
可在這吃飯,形式大過於實質,她隻敢象征性地夾幾筷子。
餐桌氣氛仍然很沉悶。
吃完這頓飯,明梔還要趕緊離開,不知道邵希臣說了什麽,席雨竹沒再強行要求她留宿。
邵希臣送她回去。
路上,明梔數次用餘光望著他,想席雨竹的話,心底很是沉悶。
卻在下車前,仍是擠出笑臉,用歡快的語調跟他說再見:“老板,提前祝您新年快樂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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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年三十,食堂仍開放,她和宋冬雪去轉了圈,還是決定點外賣。
主食零食奶茶飲料一通亂點。
“留著待會兒看春晚的時候吃!”宋冬雪找借口。
她毫不留情地戳穿:“你還記得上次看春晚是什麽時候嗎,四年前?”
“……”宋冬雪不吭聲。
除夕夜的配送費比平時翻五倍,饒是這樣,遲遲沒有騎手接單,直到兩人咬咬牙又多加二十塊錢調度費,終於在兩個小時候拿到了外賣。
騎手是名約五十歲的中年男人,短發上沾著小片的雪花,互相道了除夕快樂。
回到寢室時,春晚剛播到開場舞。
宋冬雪邊看邊激情點評:“我覺得左二那個小姐姐最漂亮!右三也不錯!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