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 你也配(1 / 1)

次年鄧嬸如願以償,抱上了大胖小子。她和我媽坐在院子裏,各自抱著粉雕玉琢似的胖寶寶。鄧嬸一邊嗑著瓜子,一邊閒諞:“我每天給我娃煮一個雞蛋。雞蛋吃了好呀。電視上都說了嘛,雞蛋裏有蛋白質。我尋思著,你說是這蛋白質,就是雞蛋白白吧?那,雞蛋黃黃還用吃嗎?扔了,也怪可惜的。”“哎呀,電視上說是好東西,準錯不了。要不然,女人坐月子叫一個勁地吃雞蛋呢。”“我這慫娃還怪,還就隻吃雞蛋白白。”鄧嬸擤了一下胖寶寶掛著的鼻涕,又說:“你說,人咋就這麽會吃呢?嗯?”“你這娃,聰明哩!知道雞蛋白白有營養哈,一點都不瓜(傻)。哈哈哈……”“那你煮雞蛋的時侯,是一次煮倆嗎?”鄧嬸貶了貶她的小眼睛,朝我這邊飛快瞥了一眼。我媽正在專心致誌地喂她的寶貝疙瘩:“啥呀?煮兩個乾嘛?電視上都說了,一人一天隻能吃一個雞蛋。吃多了,也跑糞坑裏去了。‘’“嘿,你呀,多偏心嘍。我是說”,鄧嬸指了指旁邊寫作業的我,“我是說,你不給你女子也煮一個?”我沒朝她們那邊望,但我媽漫不經心的話語還是頑強地飄進了我的耳朵,“她也配!一個女子家。哼!““手心手背,都是肉。你也……”“是嗎?那你們霞霞吃得上嗎?”我媽反問。“那不一樣。我家霞霞大了嘛,知道讓著弟弟。哈哈哈……”“哈哈哈……”兩個女人互相推搡著,笑鬨著。隔天下午放學,我媽殺了一隻老母雞,擱鍋裏燉了,聞著味,老香了。我吵吵著要吃,我媽說:“急啥?還沒燉爛呢。等會,你弟弟,醒了再吃。“可是那天,弟弟睡得特別沉,隻到晚上八點多才醒來。我媽趕緊去廚房呈了雞湯出來,涼在餐桌上。告誡我:“還燙,你再等會。先寫作業,作業寫完再吃吧。”過了一會,媽媽開始喂弟弟。我實在受不了雞肉的誘惑,湊了上去:“媽,我也餓了。”我媽不情不願地夾了一筷給我,怒道:“作業寫完再吃!”作業終於寫完,我又一次湊到了我媽跟前。“媽,我想吃。”我媽從盆邊上夾了一塊給我,“鍋裏還有,讓你婆去給舀去。”等我端著舀好的雞肉回來,我媽已經笑得渾身發抖了。她好不容易止住笑,問我:“剛才的雞肉好吃嗎?”“好吃呀!”“哈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”她一邊拍著自己的大腿,一邊說:“剛才,剛才那塊肉,哈哈哈,是我娃嘴裏吐出來的。香吧?安?哈哈哈,我娃可能是嫌燙,吐了出來。你要吃,你要吃,一口就吞了。笑死我了。哈哈哈……香吧?”我看著她笑得前伏後仰,一陣羞憤。我默默地低下了頭,眼淚不爭氣地湧了出來。一直以來,我都在想一個問題:我媽為什麽這麽討厭我?這個問題困擾了我很多年。我不明白她對我的冷漠、厭惡、甚至是仇恨。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,不能夠讓她和顏悅色地跟我說話,像叫弟弟那樣叫我“寶貝”。我希望她不要凶我,也不要打我。比起抽打在身上的竹棍,我更怕她隨時隨地發了狂,用那些粗鄙不堪的字眼來罵我:“小畜生!““狗日的!”“砍腦殼的!”“賣千家的!”“賣批的!”……你們知道的,對於一個七、八歲的孩子來說,尤其是女孩子,聽到這些話的時侯,內心有多害怕、羞憤。這女孩子,她已經懂得這些詞有多臟,有多不堪。她手足無措,不知該如何還嘴。就這樣呆愣在原地,心裏著急地祈求:別罵了,別罵了。我求求你了!她雖然不知道“賣批的”是什麽意思,但她隱約覺得這不是什麽好話。因為她在母親和鄧嬸的閒諞裏,聽見她們說村上的一位姓劉的女人,男人在外,就和鄰居“賣批“,是個“賣批的女人“。她懵懂地想,這肯定不是什麽好話,是罵壞女人的。可是,她做錯了什麽?她媽要用這麽醜、這麽臟的話來罵她?而且,這麽粗鄙不堪的三個字一直伴隨著她,她的童年、少年,甚至是成年。有一回,和鄰居小夥伴丹丹、婷婷、會會一起玩抓石子。會會(就是我上章裏說的棄嬰)怎的就說起來,說她媽那個死老太太,總罵她是“砍頭子”。我本來想說:這算什麽呀?我媽罵得才叫一個難聽。你媽會罵你是“賣批的”嗎?可是後來,我躊躇了半天,還是沒有說出口。我怕我說出那三個字,她們或許會哄然大笑,那一定很難堪。我媽在院子裏打完我,還不允許我哭。她說:“嘴閉上!再給老子叫喚,老子把你日塌了。”可是,小孩子的哭不會像自來水龍頭,一下就擰上的。我媽就衝過來,幾個巴掌狠命地砸在我臉上,“哭!我讓你哭!你哭這是,想讓你哪個野男人來救你嗎?安?”她朝地上啐了一口痰,雙手插著腰:“我告訴你,就算老子今天把你日塌了,都沒人管你。你哭,你想不通,你去死呀,河又沒有蓋蓋子。世上到處死人哩,你咋不去死?!安?你去死嘛。你爸爸就是回來了,都冰球涼。他能把我咋的?!你去告訴他去,你說我打你了。你給他吹枕頭風去吧。“是的,你們沒有聽錯。我媽對著七歲的我,就是這麽罵的。七歲的我,第一次聽到“枕頭風”這個詞。小時侯的我,用一個字來形容狀態,就是:愁。我既不知道做錯了什麽,也不知道該怎麽做,才能讓我媽不打我、不罵我,也不知道該向誰求救,讓他們說說好話,讓我少挨一些打。我媽成天掛嘴邊的話就是,讓我“去死”。我有時侯就在琢磨:咋樣快快地死?沒有痛苦地去死?喝老鼠藥嗎?家裏堂屋的角落裏,有幾顆。上次我媽撒藥時,我看見了。可是,聽說吃了老鼠藥的人死了,臉是烏黑的,很可怕的。跳河,要是河邊有人,把我救了咋辦?……我要是晚上睡上一覺,第二天天亮了,就再也叫不醒了,多好。唉!這個辦法好,就它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