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悼亡血碑(1 / 1)

乘坐末班有軌電車回到家裏,已是傍晚。推開門,一股辛辣濃鬱的香味撲鼻而來。“你回來了,快來吃飯。”雪莉靜靜坐在餐桌旁,一副等候已久的模樣。她身穿圍裙,灰色的長發梳攏成乾練的高馬尾,身前是一口沸騰滾燙的火鍋。“姐姐,你這是……”夏爾聞到食物的氣息,一時有點恍惚。自從“逆位日”降臨之後,成為汙染者的雪莉大部分身體機能都經過異變,日常生活中的行動能力退化得有些遲鈍。也因此,夏爾已經很久、很久沒見到過她下廚做飯了……雪莉今天沒有輪值,在洗禮日的慶祭結束之後就早早回家。看樣子她對昨晚的火鍋著實很感興趣,有樣學樣地用夏爾留下的材料與湯底自己煮了一鍋。夏爾忐忑地走向餐桌,悄悄望向雪莉做的火鍋——昨晚在火鍋裏吃到來源於姐姐身上的肉,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著實不淺。好在,新換的湯底顏色正常,裏麵的食物看上去外表也並不詭異。他這才放下心來,坐在雪莉的對麵,拿起洗淨的筷子,夾取一片翻滾的肉片塞進嘴裏,嘴角淡淡上揚。“嗯,味道很不錯。”雪莉似乎並不知道煮久了會導致肉質變老,所以事先就將食材放進了鍋裏。她等夏爾等了許久,食物也煮了許久。因此,肉片的口感並不好。但夏爾吃得很開心,發自心底的開心。這是他久違地吃到姐姐做的飯菜,意義不同尋常。食物往往具有最樸實的意義,它是血,是火,是生存的基礎需求,同時也是一個“家”的溫度與縮影。以前,雪莉身為修女,大多時候不能陪在他的身邊。因此,幼時的記憶裏,有關姐姐的大多畫麵都是她匆匆從教堂趕回家做飯。這個僅剩他們姐弟的小家裏,那張橡木餐桌承載了大半的,二人得以聚在一起,互相依賴的時光。夏爾正是在某天察覺,姐姐已經很久沒有像往常那樣為他準備早餐了,才意識到雪莉已經徹底不是過去的雪莉了……昨天的火鍋儘管準備周全,但那隻是一場為了藥倒姐姐設下的局,“心懷鬼胎”的他吃得頗為顧慮。反而是今天這頓雪莉臨時起意做的火鍋,才讓他久違地感受到了吃飯應有的喜悅與溫馨。雪莉全程沒有進食,專注地欣賞著夏爾並不算優雅的吃相……由於昨晚剩餘的食材並不算太多,這口火鍋很快被夏爾掃蕩一空。不知道,下次再能吃上姐姐做的飯菜,又是什麽時候了。正當他帶著一絲不舍與回味,準備動身收拾餐桌的時候,雪莉拉住了他的衣角,不讓他起身。“我已經吃完了,難道還有剩餘的食材嗎?”夏爾有種不祥的預感……該不會又要給他上私貨吧。“喝水——你昨天說過的,吃火鍋要多喝水。”雪莉麵無表情地替夏爾倒了一杯清水,遞在他的手上。夏爾:“……”他的腳趾微微一動,差點給這套父母遺留下來的老房子又摳出一套盥洗室。昨天給雪莉說吃火鍋要多喝水,其實單純隻是找個借口,想讓她喝光那壺被他加入迷藥的水……強忍著控製住表情,夏爾麵色不大自然地喝完水,陪雪莉收拾好餐桌。之後,雪莉卻並沒有像往日那樣早早回房休息,而是靜靜坐在橡木桌旁,一言不發地看著夏爾。這是……看到此情此景,夏爾的思緒忽然變得凝重起來。他回想起,在小時候,自己要是犯了什麽事,雪莉知道後不會說什麽,隻是在飯後依然坐在餐桌旁,直到夏爾主動低頭去向她承認錯誤……這是二人的默契,時過境遷也沒有改變。難道……難怪姐姐今天的行為如此反常,或許其中有很多細節都是在給他暗示。由於準備得實在不夠充分,昨晚的事情確實留下了不少蛛絲馬跡。哪怕雪莉在藥水的作用下失憶了,在事後大抵也能從中猜到些什麽……有些事情終究是躲不過去……夏爾默默坐到雪莉對麵,懷揣著煎熬的心情,主動開口:“姐姐,你也知道,我也到了這樣的年紀了。其實昨晚上,我隻是單純……”他正在撒一個內容極其惡劣的謊言,他不得不撒這個慌。雪莉雖然是他的姐姐,但她更是福血教會的血腥修女,是一名汙染者。哪怕,二人之間的關係仍如姐弟一般親密。但夏爾時刻銘記著,他注定會在未來顛覆福血教會,他與雪莉的立場是迥然相反的。夏爾不能把“驚變懷表”的事透露給她,這是他的底牌,也是他在未來能否拯救雪莉的關鍵。為此,夏爾願意承受,聽到這個謊言後的姐姐對他的失望、乃至厭惡……“恭喜你成為祂的信徒,這是我給你的禮物。”雪莉平靜說道,同時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吊墜,放在夏爾麵前。“對了,你說……你昨晚乾了什麽嗎?”夏爾:“???”“……哦,沒什麽,我昨晚熬夜看書看到很晚。姐姐你也是知道的,像我這個年紀的青年總是一不小心就看書看入迷了。”看到雪莉的反應,發現她是真的沒發現昨晚的事,說到一半的謊言被他強行咽了下去,換成了一個極為溫和的版本。“嗯,以後不能看書看那麽晚了,白天有充裕的時間。”雪莉相信了夏爾的說法。自從成為汙染者後,她的思維就變得有些遲鈍,經常疏漏一些細枝末節的事物,這也讓她變得更為容易信任夏爾說的話……而她沒注意到的是,夏爾此刻的神情有些複雜與精彩,腳趾頭扣得梅開二度。原來,這頓晚餐原來是慶祝宴啊……他還以為是東窗事發後的斷頭飯呢。方才他甚至已經做好了被雪莉從戶口本除名的準備。好在,結果是虛驚一場。夏爾回過神來,悄悄擦了擦額頭上浸出的冷汗,將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“禮物”。“這塊吊墜……額,真別致。”夏爾本來想順口誇讚它好看的,但看清楚它具體是個什麽物件之後,一股深沉的反感湧上心頭。吊墜的主體是一塊漆黑的小型石碑,上麵浮刻著一具栩栩如生的人像——一個毛發掉光的人呈跪坐姿勢,他的身形極度佝僂,骨瘦如柴,眼窩空洞。一條巨大而猙獰的裂口,從他的喉嚨一直蔓延到腹部。透過裂口可以看到他的胸腔與腹腔內空空如也,所有的臟器都不知道跑哪去了。福血教會的《福典》記載——“福主”以永恒的苦痛為代價,剖腹棄身,贖清血肉的罪孽,登臨成神。雖然夏爾並未實際翻閱過《福典》,但這段描述“福主”如何成神的文字,在原作的加載動畫中出現過許多次,已經到了令他耳熟能詳的地步。神是不可名狀的,祂們不會有神像流傳於世。所以,這是“福主”在誕生前一刻的,尚且身為凡人的遺像……“姐姐,這樣的東西,送給我不太好吧。”夏爾微微皺眉。認出浮雕上的這個人後,他覺得這塊吊墜實在有些晦氣。雪莉聞言沉默片刻,隨後抬起頭,直勾勾地與他對視著。她神情平靜,用不容質疑的語氣說道:“夏爾,你聽好。雖然某種意義上,你現在走向了和我一樣的道路,但我並不希望你在這條道路上做出任何前進……“我不希望,也不會讓你看到這條道路的儘頭究竟是什麽東西……“這塊吊墜名為‘悼亡血碑’,它是我主的禁忌的背麵。“對於向你這樣初涉道途的普通信徒而言,它能隔絕‘福主’給你帶來的一切影響。從此以後,你戴上它,然後繼續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生活,好嗎?”雪梨很少用如此嚴肅的語氣與態度同他對話。聽完這一席話,夏爾心情有些複雜。他能感受到,雪莉有身為邪教徒的自知之明,她知道自己走在怎樣一條悲慘而錯誤的道路上,卻又無法回頭。正因如此,她不願意讓身為普通人的夏爾牽扯其中……這或許就是她向來不願意向夏爾透露有關教會事物的緣由。不過……令他感到驚訝的是,居然有“悼亡血碑”這種他在原作裏都沒聽說過的東西存在?如果早知道有這樣的道具,那他又何必為了避免在洗禮儀式上被“福主”汙染而殫精竭慮,何必冒死使用“驚變懷表”呢……虧麻了。對於普通的信徒來說,“悼亡血碑”能隔絕“福主”帶來的一切影響,具體點來說就是戴上它後身體上便不會再長出額外的器官,也能避免未來被“福主”同化。可惜,按照雪莉的描述,這似乎隻對剛被汙染的新晉信徒有效,否則,他把這塊吊墜往雪莉脖子上一套就能把她從福主手上拯救出來了……雖然對他來說,這塊石碑沒有任何實際上的功效——畢竟他本身就沒有成功接受洗禮。但它又恰好能作為他不會長器官的解釋,避免暴露他實則不是信徒的事實。這仍是相當有用的。“……謝謝姐姐,你的禮物我很喜歡。”權衡片刻,夏爾擠出一個和煦的笑容,收下了桌上的“悼亡血碑”。對於有用的東西,再加上是姐姐的禮物,膈應歸膈應,收還是要收的。大不了之後找個機會用銼刀把表麵的浮雕給銼了……當然,前提是等他確認此舉不會引起“福主”的注視。“對了,這塊石碑,能讓其他人看見嗎?”突然想到些什麽,夏爾試探著詢問道。聽著雪莉的描述,“悼亡血碑”要麽算是教會的聖物,要麽就是嚴查嚴打的違禁物,而且後者概率居大。畢竟,要是新的信徒人手一塊,人人都隔絕“福主”的影響,那福血教會直接就失去新鮮血液與發展空間了。雪莉想了想,語氣平淡地說道:“沒事,他們不能看見。”夏爾:“???”在“不能讓他們看見”與“能讓他們看見”之間,雪莉回答了“他們不能看見”。這確定不是把主語搞錯了?還是說……夏爾忽然有些理解雪莉所說的“它是我主禁忌的背麵”是什麽意思了。神是不可見的,哪怕隻是祂的遺蛻。或許,對於福血教會的神職人員來說,一旦見到這塊石碑的真實麵目,就會受到其嚴重的侵蝕與汙染。事實上,就連剛才,雪莉從掏出這塊石碑,到夏爾收到手上,她從始至終沒有垂眼看過它哪怕一瞬。可為什麽,雪莉身為福血教會的修女,能得到這樣的東西?再聯想到今下午,洛倫娜所說的,在新晉神職人員的訓問環節,出麵訓問者有近七成的比例是雪莉……以及先前,洛倫娜給出的一係列有關福血教會的情報裏,“雪莉即將得到晉升”這一條……姐姐如今在教會裏,究竟是什麽地位?什麽身份?夏爾心中湧現起一陣陣凝重的疑慮……“好了,去休息吧。”雪莉說道。她不想對有關教會的事再過度談論下去。雪莉起身,解下圍裙,鬆開發箍,披著一頭柔和的灰發,緩緩向二樓的臥室走去,身影逐漸淹沒在樓梯間的拐角。片刻,像是想起什麽事,雪莉的腦袋又重新探了回來。她盯著夏爾,淡淡叮囑道:“你今晚不準再熬夜。”“……當然。”望著雪莉再度遠去的背影,夏爾終究還是沒能把心中的疑惑問出口。因為他知道,即使問了,也不會得到答案。不管夏爾如今已經多大了,在雪莉心裏,他依然是那個需要被保護在真相與殘酷之外的小孩……